柯狄勒

看到黎明抖擞在大捆的麦束间
乌鸦惊醒在山毛榉的丛林中

【系统外挂on|19:30】壁橱夜色(上)

预警:本文颇离谱,颇无聊,人大概是关久了疯了,写成了这个样子。含小圈元素,又好像没有含。俩主角都是女的,不搞百合,预警应该就这些吧(?)


【1】

殷绮念打定主意自连廊跳下,雨后潮湿的青草瞬间淹没了她的脚背。


四周静悄悄,夜色已深。整座多洛尔营寨在其中反复浸泡,就像医护官们持一颗棉球在医用酒精中所做的那样。夜巡的队伍刚刚从此处离开,她有一刻钟的时间,去到她想去的地方。连廊里每三十步挂一盏灯,暗淡的暖黄色灯光落在两旁石柱和雕像的粗糙表面上,像一道道无能为力的皱纹。


这里的一切都老了。她已不年幼,却还年轻。


所有被带来的成年人都住在尽东边那一排隔间里,单人单间,黑色的木门。配给一张床,一盏灯,一张桌子。陈设简朴,四壁如雪。和少年们的待遇一样,他们可以通过“求索之橱”要求一些东西——列好清单,放在门口的信箱里。最安全的要求是生活用品和药品,其次是书,再次是杂志,一般就不会被满足。然而少年们的胆子总是会更大一些:前日,又有人在清单上要求一台笔记本电脑,附带括号“没有网也没关系”,当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餐室拖走,拉到中庭打了一顿。成年人,不管是来干什么的,都不会这样做。他们很现实,擦手纸叠得严谨,汤勺磕到碗沿,声音很轻,很规律。


既来之,则安之。在那些规律的声音里,没有付天墟,没有。她根本找不到那双谨慎的眼睛,那个微微欹斜的侧影。她能指望的,只是眼下这样不计代价的时刻。踩着潮湿的草坪走到那扇窗下时,殷绮念的鞋袜已然湿透,沾满了污泥和碎叶。那块石头并不在窗户的正下方,且长满了滑溜的青苔,但她还是咬牙爬上去,攀着窗沿保持了平衡。


窗子里亮着灯,将白布窗帘映作淡黄,从她的角度,连个身影也看不到。然而殷绮念凝望那扇窗户,感觉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她的动作仅止于此,没有叩窗,没有唤名,只是凝望。夜晚的凉意青绿,葱茏地爬上她的小腿跟腱,带起皮肤颗粒,一切都在沉默里摇摇欲坠。女孩的手指绷紧到发白,如身体,如目光。如此渐久,一阵自发的啜泣伴着愈来愈急促的呼吸,逐渐迫近喉头,就在它行将迸发之时,一个声音,自窗帘后冷不防地传来:


“——谁在那里?”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踏上大巴的时候,殷绮念还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大一女生,而那趟旅行原该是学校组织的一次无比正常的早夏访学。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在背包里装了零食、充电器、化妆品、换洗衣物和单反相机,有一些已经在跟项目的带了笔电,其余大部分人只带了手机,一切都循沿往届的传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这些东西如今统统消失不见了,而且无处可寻。


——这当然是不应该的,但说应不应该又有什么用?她醒来时已经身在多洛尔营寨,周围此起彼伏,尽是陌生的哭声。


殷绮念是被同室的两个女孩的哭声吵醒的,另一些哭声则穿墙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了,躺在灵堂里,自床上坐起的是她的魂魄。昏迷期间,她被人换了衣服,散了头发。身上穿得几乎不是衣裳,更像一只陈年青苔颜色的布口袋。腰里一根三指宽的带子,以好几股细绳反复打结,结出疏密一致的菱格,因此是软的,一端有环,另一端则垂着长长的流穗。同室的两个女孩亦是如此打扮,正揪着衣带掩面痛哭。


“这里是哪儿?”


殷绮念怔怔坐起,环顾四周,鼻子一酸,也掉下眼泪来。她一把捉住邻床的女孩,想要问出点什么。然而后者任凭身体被怎么摇晃,都只是哭。哭有屁用,殷绮念抹去眼泪,转而去摇晃另一个,可是谁也不知道,而且谁也不认识谁。直到泪水彻底干在眼眶上,只剩些轻微的扯痛,殷绮念也只不过弄明白了一件事:


她们,包括隔壁那些,全是被不明所以地送到这儿来的。


除了这一点,其余诸如被谁、怎么送的、什么时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里谁也不比谁知道得更多,只是从房内环境布置及人员阵势来看,不像绑架或拐骗。殷绮念醒来前,她的两个室友已经哭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光着脚,地板是石头的,踩上去又凉又粗糙。殷绮念想了想,还是下了地,要去前头开门。一个室友忙拉住她的衣裳下摆:


“别出去!”


“为什么?”殷绮念红着眼问,“他们把我们锁了?”


“没有用的,”那女孩绝望道,“你连鞋都没有。他们刚才过来说过,不锁门,就是因为知道我们跑不了,后头日子长着呢,让我们省——”


她话音未落,殷绮念已一下挣开她的手,赤着脚夺门而出。



多洛尔营寨,殷绮念对它的第一印象,是一座庞大而混乱的灰白色迷宫。


它像一堆叠在一起的巨型八爪鱼干,性质上确实是一个整体,但并不是围绕同一根轴转动的简单齿轮,只是彼此之间有所黏连。灰白色是这座巨型建筑内部的主色调,因年岁过久而多处泛黄,厅堂空阔陈旧,走廊古朴,铺地石板的缝隙里杂草丛生。它给人的直观感觉更近于一座西方样式的废弃城堡,每一面墙壁上都敲着几枚生锈的钉子,但某些地方又突兀地出现一些近年装修中式餐馆时流行的复古雕花梁托和美人靠,有些向阳的拐角处甚至摊着大席,晒着菜干和苞谷粒。但有一条原则是通用的:每一条走廊都很长,殷绮念就在其中乱撞,她大口喘着气,忍着喉间的血腥味,没命地狂奔。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先是跑过了女学生居住的那条奇长的走廊,其间过了一个小厅,在尽头左转, 进入一条单侧封闭的景观通道,左手边是斑驳的墙壁,右手边则是一块空地,铺着犬牙大小的纯白碎石,其间蜿蜒着一条灰色小径。再远则是一片密密的景观树林隔断视线。通道尽头又左转,没过几步,自她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有人追了过来。殷绮念记得,她十四岁时能在长跑测试中甩掉一半以上的男生。那是她体能的巅峰,如今他们能抓住那个男孩儿,未必抓不住她。她绝不能回头,但前方通道会转向何处?她来不及想,只是一味地往前跑,那是一条尤其长的走廊,殷绮念不知跑了多久,才抵达了尽头。尽头向右,一道昏暗斜坡向下,又有螺旋楼梯向上。那楼梯封着铁门,却锁得不牢。也许是愤怒与惊惧带来了一些额外的动力,她死命拽了几下,竟然拽开了。于是跌撞地向上逃去,径直闯入二层中央的大正厅。——入目一座巨无霸的厅堂,面积广阔得能兴办传说中所写的举国庆典,阶梯巍峨折向上,顶上还有数层,每层皆八面开门,围绕建筑的中心,层层托出一个直通穹顶的雄伟空腔。厅堂本身并不华丽,几乎没有摆件,唯有数根粗至五六人方能合抱的立柱,甚至缺乏“白色大理石”这五个字眼能带给人的那种细腻温和的质感,它只是肃穆、冷清,如一具泰坦的尸骨被有意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种缺乏建制的建制,并最终透出几分孤芳自赏的恐怖。


殷绮念又攀上一层,最终在三层正中央的几座巍然拱窗前耗尽了力气。拱窗上镶嵌的聚光玻璃令刺目的阳光几如无鞘利剑。她的视野霎时给劈成一片纯白,接着骤然昏暗。在巨大的晕眩中,殷绮念双腿一软,跌坐下去,继而整个身体都痛苦地匍匐蜷曲起来。


她不是唯一一个从住宿区跑出来并且抵达这里的,甚至也不是走得最远的。在她的头顶上,三层乃至四层的地方,有穿着打扮和她差不多的仓皇身影,仍在尖叫着流窜。不一会儿,这些人也尽数被捉了回来,其中有男孩,也有女孩。


每张脸孔都是陌生的。用捉,其实不那么准确,因为这些人并不是被扭送回来,而几乎是被搀扶回来的。他们全都跌跪在一处,不断地干呕,每个人的腿脚都在剧痛。一个男孩像是昏了头,他抓起殷绮念的手,仿佛她有什么本事救他似的,将它抵在额头上,哽咽着哭泣起来。殷绮念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一阵哀怜,竟然没有推开他。


众人不晓得趴在地上缓了多久,直到一个盘着头、穿麻黄色长裙的妇人推着一架推车向他们走过来,他们才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那妇人长得很美,她的推车上放着两只大木桶,里面装满了淡盐水,水中漂着若干个木杯。


“可怜的孩子。”


妇人停在众人数步远处。她俯身舀了一杯水,径直走向殷绮念身边那个几乎虚脱了的男孩。


“可怜的孩子。”她难过地感叹道,“你们竟走到了这一步!多么勇敢!”


妇人蹲下,抚摸着那孱弱孩子的脊背,扶他坐起,才返回去取下一杯。之后的几杯她不再送到接受者的嘴边,而是一杯接一杯地传递过去。一些杯子在此过程中因抢夺或手抖而坠地。妇人并不责备,也不收回,只是不停地自桶中取出装满水的杯子。最终,所有人都喝到了水。他们着了火一样的喉咙又能说话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和这好说话的妇人好好说说话。


“这位女士,我谨代表这里的几十个人。”


起头的是一个男孩。他是少数一个在方才的狂奔中把脚底板磨破的,此刻甚至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他的个子相当高,但站起来之后他发现,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那妇人相当矮,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赘余。


“我们有人身自由权、生命健康权等多项权益。”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谢谢你的水,但也麻烦转告你背后的人,你们现在的行为严重侵害了我们的合法权益,而且有拐卖人口的嫌疑。请你们立即停止侵害,在警方找来前将我们送返。我们原本随身的财物,应该分毫不少地物归原主。”


妇人神态平静地听完,然后摇了摇头:


“等你们离开的时候,东西都会返还给你们。但各位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直到你们排除掉可能存在的问题。”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殷绮念从地上撑起自己的身体。她周身都在发冷,一种强烈的感觉攫住了她:谈判的时间有限,绝对不可以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消磨上,一丁点儿都不行。她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那个男孩背书式的发言:


“——哪怕我们之中存在需要排查的问题,至少应该允许我们联系自己的家人。”


“哦,你们没必要联系自己的家人。”


妇人又一次露出温柔微笑。她环视四周,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仿佛在检查脉搏:


“我劝你们听从安排。在这里,你们一切生活必需都不会有问题,但如果你们闹着要离开,那你们的家人、你们在乎的人,未必比眼下这一刻过得更好。事实上,我们把你们带来这里的消息他们早就知情,甚至已经和我们签订了合同。那上面有我们的承诺:我们会确保你们在这里的生活基本如常,甚至可能更为便利。你们只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能安全地回去。”


“可我是个学生,我还有学习任务。”


殷绮念说着,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


“而且——我猜这里大多数人都还是学生。难道在这里我们还能继续上学吗?”


“哦,当然,你们当然要继续上学,我保证。明天一早你们就照常上课。说真的,别担心这个。休憩的荣幸是很短暂的,就像花朵的生命,而忍耐的荣幸却不一样。当然,如果听了这话你们就明白,那你们原本就是明白的。这些话、今晚的集会,也不过使你们能再明白一些…”


妇人的声音柔润如泉,飘忽如雾。她原本还想再讲下去,但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撞钟声响彻了整个建筑。地上的少年们纷纷抬头,妇人的脸色严肃了一些。她掐断话头,松开腕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


她的态度仍然是那么温和而坚决。虽然没有再开口下什么命令,只是一个手势,加上后退了一步,但空气里还残余着方才钟声那震彻地面、不容反抗的余音。挣扎起身的少年们自动地排成了三列队伍,一列全是男孩,一列全是女孩,最后一列二者都有。三列都遵循从矮到高的原则。殷绮念排在女孩队伍的中后部,她几乎是被揪扯进来的。一个女孩伸出手,把正闭眼仰头辨识钟声来源的她拽进了队伍。殷绮念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队伍已经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从这扇门出去,穿过走廊,你们会与人群重新汇合。你们需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有序前往餐室。”


队伍沉默地向前。殷绮念却觉得,就在自己从她身边走过时,那妇人忽然提高了音量:


“此外还有一点,算是提醒。——你们这些孩子,并不是这里的‘大多数人’。”


多洛尔营寨的走廊,尽头转向多是单一的,有些指向新的走廊,有些则指向密闭的螺旋楼梯,一旦进入这样的楼梯,也就没有了层数的概念,队伍中起先还有交谈和小声的疑惑,到最后就陷入绝对的沉默。哪怕在队伍远远地看到了一点似乎是出口的亮光时,也没有发出什么雀跃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被预告了的终点的出现更能证明眼下受人摆布的事实?然而,所有人实在是累透了,当时还支撑他们往前走的,早已不是先前听到的指令,而是那句指令中隐含的关于食物的承诺。因此随后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很难理解:


这样一支疲惫的队伍,刚走出长廊,就被人潮挤散了。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殷绮念迎面撞上了付天墟。


【2】

时隔五年,付天墟的音容几无变化。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她双手捧一只铝壶,斜身靠坐在椅子上,像害偏头痛似的撑着一侧太阳穴,静静地迎向少女凝视的目光。她的脸盘小而瘦削,眼窝深陷,神色惕然,不说话时,惯将嘴唇抿成一条线,这么些年过去,只有眼袋少许重了些,就连打扮都没大改,一根麻花辫直拖到腰间,辫梢结着一块橙黄的小帕。殷绮念站在她面前,一时不知该使用什么称呼。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大脑几乎在看到这张旧面的那一刻就停转了。——长廊尽头的光亮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通向一条点着灯的穿堂,虽然稍微宽敞些,但十分拥挤,队伍被冲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殷绮念眼看着前排女孩的背影被人潮淹没,紧接着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既然人潮是混杂的,那么任何人都理所当然地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位置上。


跟在六神无主的队伍里,自己不过是一颗头,一个数目。此刻脱队即使被发现,理由总归好找。即使逃不出去,至少也能观察一下环境,以待来日。想到此处,她本已疲惫不已的腿脚忽然又有了力气,顾不得考虑这样做的危险,返身扒开人群,就向着反方向挤过去。


与其说挤,不如说她是连撞带钻。一些人看到她红着眼欺身上前,神色凶得像是能吃人,便尽力地避去一边,给她腾出半个身位来,也有人躲避不及,便少不了狠狠碰撞一下,好性子的也就如上述那般放她过,否则伸手一搡,殷绮念若是站不稳,就大有落到数十双脚底下去的危险。说来她也还算是有本事,先后跌跌撞撞地过了总有十几个人。周围的面孔本就全是陌生的,在这不断的冲撞中就愈发变得模糊、散乱乃至空白。殷绮念一路挤撞,直挤到另一个连接口处,没瞧见脚下的台阶,一个趔趄,与正从拐角出来的那人撞了个满怀。


殷绮念自然全没想着道歉,抻了脑袋就想继续往里挤,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臂。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被付天墟贴着墙根一路拽回她所住的单间,大概用了一刻钟。关起门来,两人相对静默良久。殷绮念鼻骨一酸,嘴唇翕动,道:


“我不知道。”


先前奔逃与逆行时,恐惧把眼泪全压了回去,而此刻一开口,殷绮念便总觉得一阵阵地想哭。她强抑情绪,将自己先前怎么在住宿区醒来,怎么冲进正堂,怎么遭遇了那个推板车的黄衣妇人之类一一说了一遍,此外确实什么也说不出。付天墟听罢,叹了口气,低头抠了抠铝壶壶身上的花纹,道: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可我想回家。”


“你想没有用。”付天墟打断她,“能回的时候,没见你多想回家。你知道在人流里逆行的后果吗?”


殷绮念闭了嘴。付天墟说完,就转过脸去,望着窗帘上两条影子,不再说话。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稀疏,殷绮念觉得屋里的空气亦渐渐冷了,遂站起来,朝付天墟的侧影欠了欠身,正打算走出门去,却被一声喝止:


“别去。”


她诧异地回头。付天墟并未回身,而是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纸笔,埋头开始写些什么。她的嗓音和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有相似的质感:


“已经迟了。你现在进去,他们正好当场处理你。”


“处理我?”


“处理。处理多半就是打。耳光、笞杖、鞭挞,都有可能。你现在进去,他们会发挥想象力把你打个半死,至少也要让所有人都记住你。”


“可是不去,难道就不会有事吗?”


“我也不能给你这种保证,你上了账,怎么能指望逃?”


付天墟放下笔,筒起纸条置入袖中,又拉开抽屉,取出一件用医用纱布包着的东西,起身向她走来。包裹塞进殷绮念怀中,打开一看,是两片切得四方四正的黑麦面包,中间夹着等大等厚的一块罐头肉。殷绮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付天墟一路走到房门口,掏出一串钥匙,将房门严严实实地锁住。她转过身,将后背抵在门上。


“——但离开那个场合,某些新鲜的想法就会消失,对人的处理不会那么严重。而且你今晚至少可以安生地吃饭,这很重要。吃吧。”


殷绮念至今记得那顿饭的滋味。她太饿了,而且近于脱力,那两块面包韧硬结实,夹着正常的肉类,是非常正经的饱腹干粮,只是很难从整体上撕扯下来。她费劲地咀嚼,直到两腮酸痛,觉得自己像一只过了年龄才重归山野的斑纹动物。


——饥饿令人很难吃得斯文。最后几口食物,她是用整个手掌推进嘴里的。


“你不能在这儿过夜。”


直到她吃完了东西,开始用手背抹嘴,付天墟才又缓缓开口:


“今天是你们这批人的入营集会,你有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她说,“从这里走出去,你会看到一座塔楼。保证你的前进方向正对钟面,一直往前走,直到你碰上夜巡队,你就跪下来,大喊,“西葫芦!”,他们就会把你带回住的地方。”


“然后呢?”


殷绮念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即使她已经尽力在克制。面前双颊瘦削的妇人垂着眼睛,拿起桌上的铅笔,隔着双层棉纱衣料,用笔尖轻轻地刺着自己的膝盖骨,忽地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


“听天由命。——你不喜欢吗?”



当晚,殷绮念回到住宿区时,走廊上游荡着好些抱着脸盆和毛巾的女孩。


她们刚拿热水洗过澡和头发,身上都换了白色的晨衣,在亮着暖黄色灯光的走廊上沉默地走动,令空气里浮着一层暖融的清香。这些女孩看起来大多与她年龄相仿,或比她小一些,纷纷用一种平静而机警的眼光打量着她。这个还穿着外出的衣裳、敞着领口的女孩,显然是一个行将倒霉的违纪者,却竟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女孩们望着她,即使从她身边走过了,也还要回头去再瞅一眼。


该来的逃不掉,他们今晚一定会处理你。付天墟如此告诫她,你的室友会是两个业务不精的传声筒,而你能做的只是尽快从容地承受,甚至,你要记得帮她们完成她们的任务。事实证明,情况果真八九不离十。殷绮念走进房间,两个室友正躺在同一张床上晾头发。见她进来,两人都立刻坐直身子,满脸写着紧张。


“姐,”其中看起来稍微年长些的那一个率先开口,“你要知道,我们是被交代了一件事。”


殷绮念点点头,表示愿闻其详。这两个家伙看样子事先有约一人一句,但那个年幼的却临时反悔起来,凭怎么使眼色也不肯接话。另一个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姐,晚上所有迟到的,都要接受统一的处罚。晚上敲钟之前,你要是回得来,就得去走廊前面的小穿堂,到那一排灯底下…去跪着。跪十五分钟,才能领你的橱门钥匙。”


“橱门钥匙?”


“里面有你的睡衣,还有生活用品什么的。”那女孩儿急道,“钥匙在我这儿。但现在不能给你,不然我也要完蛋。其他事咱们晚上可以细说。总之姐,我们是传话的,真的,你快去吧,时长一定要够!那口钟,它不是一个小时敲一次。——什么时候都可能会敲!”


“知道了。”


殷绮念点头。相比于她做的心理准备,这确实不算严惩。她朝天花板看了看,转向另一个女孩,力图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我跪在那的时候,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你做的时候…要把背挺直。”


那始终闷声低头剥指甲的小女孩终于开了口,一张脸孔涨得通红,终于用颤抖而带哭腔的声音完成了她被交代的任务:


“身子要立起来,不能坐在脚跟上。”


此前,殷绮念从来没有跪过任何对象。父母严令禁止她这么做。哪怕是家里逢节庆的祭祀,长辈非常乐于看到小辈磕头的场合,她也向来只是鞠躬。但不知为什么,走到穿堂那排壁灯底下的时候,殷绮念低头望着那一条鹅卵石的镶带,觉得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完备,简直像是已经反复排练过了:


示众是必然的,她接受得很平静。一路走向穿堂的路上,她背后就逐渐跟上了围观的人。殷绮念一面大步往前走,一面把及腰的头发拢到耳后,使自己看起来坚决而漂亮。到了位置,她望着那显然不好对付的地面,只犹豫了半秒钟,接着提起前襟,眼睛一闭,屈膝跪了上去。


疼。真的很疼。小穿堂里昏暗而冷,闭着的眼睛使得听觉变得十分敏锐。她放下衣摆、挺起脊梁的那一刻,殷绮念几乎能听到那些围观的女孩子倒吸冷气的声音。疼痛几乎是立刻就到来了,一种尖锐的、让人很烦躁的、好像随时都可以摆脱但却又着实不能的疼痛。众目睽睽,自尊心不允许攥扯衣摆之类的露怯行径发生在她身上。鼻尖和前额很快开始冒冷汗,殷绮念松开发酸的后槽牙,抬手抹了一把汗,顺带抹掉了眼角那一点不可避免的潮湿,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将视线化成一把匕首的刃尖,循着面前石壁的纹理,缓慢地,狠狠地向下沿割。


——你知道在人流里逆行是什么后果吗?


——那你不妨赶紧想一想。


——绝对。他们绝对会在今晚处理你。


——不喜欢吗?


一刻钟并不长,读秒是无声的。围观的女孩们几乎都没有散去。当那口钟又一次敲响,她们在沉重威严的声音里,下意识地贴向彼此的身体。那声音野心勃勃,像是怀着把什么东西击溃的目的。殷绮念浑身的疲惫痉挛、膝下的尖锐疼痛,似乎都在一瞬间被强调起来。疼痛早就扎入皮肤,似乎随时都会穿透骨头,碎折在内,难再取出。女孩子们彼此倚靠着,瞧着她两眼紧闭,仰面重重呼出一口气,身体晃动了一下,然而终于是没有倒。


“这个姐,是不是本来就是那种,”


人群中的一个女孩,抱着双臂,打量着殷绮念头顶那排壁灯。灯光垂落在受惩处者仰起的面孔上,一张挂着冷汗的平静的面孔,她看着看着,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小声咕哝道:


“有点那啥的倾向…”


她没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周围平滑的空气,终于令这个相当不聪慧的女孩子也顿悟了这件事:她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是周围许多跳动的心中共同的隐秘,这个夜晚,一刻钟又一刻钟,灯影逡巡,泪痕斑驳,笞杖拖曳,使其逐渐分明。而既然分明,就务必缄默。数完一千五百秒,殷绮念在她们的注视里缓缓起身,站直,抹一把汗,扭头回房。


——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身体像是要散架了。可她并不知道,她是那天晚上唯一一个在完成处罚后顺利地直接回房休息的人。先前的几个,或提前结束,或中途坐倒。当那些倒霉蛋回到卧室,会发现早有两个身着灰色罩衫的工作人员候在房中。他们全都长着很难被记住的脸,影子落在在石砖地上,冷得像手中长竹篾上滴下的水。


两名未能履职的传声筒在墙角抽泣。随后会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有个专门的名词:连坐。


【3】

那天晚上,殷绮念歪在床上,撑着几乎疲惫到睁不开的眼皮,迅速地熟络了一下她的两名室友。


大学寝室生活的经验,使她无意与这两个人深交。俩姑娘都比她小,稍大一些的那个叫郁菲识,才十六岁,小一点的冯倩真,甚至只有十四岁。


“我十七,下个月就十八了。”


殷绮念靠在床头,靠膝上的疼痛强打精神。它们其实疼得没有她想得那么剧烈持久,她得尽量把它们想得严重一些,至少要足够构成一个妨碍人陷入昏睡的理由。她受完罚回来,郁菲识第一时间把橱门钥匙交还给了她,殷绮念从中取出一套被褥、一双便鞋、数套衣物、一枚肥皂和一枚领针,又听前者事无巨细地一一转述晚间集会交代的事项。


“——总之,感觉最重要的就是那个橱子。”


郁菲识坐在床边,一脸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那枚钥匙在两个手掌间来回抛接:


“每天早上出门前,咱们得把诉求写在一张纸上,放进去,锁住。最晚天黑前,他们都会答复。会上说,让我们今晚不用想太全,也不用太客气,但得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有求必应屋?”


如果没有今天晚上的事情,殷绮念兴许还能听着这句玩笑话笑出来,但现在这些轻描淡写的鼓励,听着无不笑里藏刀。作为交换,殷绮念拾掇了一些当日的见闻讲给二人听。自然,和付天墟的会面与交谈,被她整个儿从故事里剔了出去,好在二人的兴趣也不在于摸时间轴。她给她们描述了自己跑过的那些走廊,闯入的那座大厅,最后提到了那个穿黄裙子的女人口中,明天她们的活动安排。


“那人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们当然得接着上课。”


“可会上只说我们明天八点要穿戴齐整在餐室集合。”


“我也不明白,明天先跟着去。”


殷绮念的目光越过郁菲识,打量了一下睡在最里侧床位上的冯倩真,像个人参果似地缩成一团,两个眼睛哭得发了炎,还在不住地用手揉着,俨然还是个孩子。自己跟这么个孩子能在一块儿学什么?不禁叹气道:


“具体内容我不知道。总之先去,兴许那女的蒙我们来着。”



后半夜,殷绮念失眠了。


严格意义上说,她不算完全失眠,只是在天亮前一个小时忽然被一阵小腿抽筋弄醒,接着就睡意全无。不是因为有精神,而是因为冷。人在一个陌生而且冷的薄被窝里躺着,就像一个随时会被投入滚水里的蚕茧一样惊惶。她的床位靠窗,听到走廊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她试着闭上眼睛再休息一会儿,眼前却不可抑制地浮出那个背影来。


在图书馆值班的,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女人。


那时候她十二岁,比冯倩真眼下更小。因为年纪小,而且聪明,所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尤其是看不起那些在本职工作里出了纰漏的半瓶水。多数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还陷在对师长博学的崇拜里,但她早在这一点上把手撒开了。父母打开电脑,指着黑白分明的数字告诉她:


这群人不能算是成功人士,更不能算社会精英。你以后要是想做这份工作,现在考不到满分压根没必要哭。


——这不是在教你不尊重人家,他们接着找补道,只是叫你不要盲目崇拜。你那些老师说到底只是你学知识的一个途径,就好像你遇到不认识的字去查字典一样。你会崇拜字典吗?而且就算是字典也可能有错,也可以指出来。


不过,不该把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事情到底是她自己做的。自打升了初一,殷绮念仗着傲人的排名榜位置睥睨四方,看哪一科的教书匠都不顺眼。——是的,她甚至已经不想管他们叫老师。他们愈是想软硬兼施地感化她,她就越觉得这些人滑稽可怜:那个教语文的带哈尔滨口音,教数学的把“Alpha”读作“矮法”,教英语的夏天腋窝出汗,教电脑的口吃,教思品的一件外套仨月不换,教历史的快六十岁了,开口闭口要问学生一句“是不是”。殷绮念某日起兴,给他算了算,一节课竟然说了八十七个“是不是”。打次日起,她开始逃课。


她逃课的去处是学校的图书室。附中图书室是个纯纯摆设,里头虽然放着好几大排书架,但上面除去早年校友捐赠的藏书,都是些街道白送的普及读物和上个世纪的报刊杂志,且从不开放借阅。只因有一台老爷打印机放在里面,图书室常年开门,又好藏身。殷绮念在里头猫了读快一个月闲书,才和值班的付天墟第一次撞见,双方都吓了一跳。


说来好笑,付天墟看打扮也不像个教书的,殷绮念惊吓之下却脱口就喊:


“老师好!”


为什么?是因为付天墟长得美?还是因为付天墟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她所熟悉的那种自诩伯乐式的欣赏?从这一次见面,到付天墟猝然离开附中,一共不过四个月。这四个月中,她们相处。相处大多就是沉默,好像没有尽头一样的沉默。


——接着某一天,骄傲的小女孩忽然意识到,这个她好不容易看得起的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只是在容忍她,就好像在容忍地砖上一块已经发黑的口香糖渍。


——于是事情就完了。



早晨八点,殷绮念和众人一同抵达餐室。


早饭是一杯淡盐水,两个小馒头加两根面粉香肠。吃饭时,她频频回头,望向斜对角那张坐着成年人的长桌。试图在那些背影中找到付天墟。付天墟的坐姿从来不端正,总是需要靠着什么东西,但那张长桌边一溜儿笔挺的肩背,殷绮念还欲再找,余光却瞥见一人,正快步朝她走来。


殷绮念顿感不妙,即刻转身去啜杯子里的水,然而为时已晚。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来人身着灰衣,声线温和,乍一听简直人畜无害:


“打扰了。请把您的左手递给我。”


左右众人皆低下头默默吃饭。殷绮念无奈回身伸出手去。来人捏紧她的指尖,一柄三指宽的戒板高高举起,毫不客气地砸下来。殷绮念顺着破风声下意识闭了眼,疼痛炸开的瞬间,感觉眼球疼得朝里翻了快一百八十度。


“打扰了。”来人收起戒尺,又道。


“没关系。”殷绮念压着骂人的冲动回答。


周边的人尚且屏息敛气,倒从邻桌响起几声笑来,立刻有灰衣人从墙角走出,快步走去发落他们。接连几声木板触肉的脆响过后,殷绮念面前这一位仍是笑盈盈的,却将那块冰凉的戒板复又取出,贴上了她的面颊,耐心地重复道:


“'打扰了'。”


殷绮念只觉毛骨悚然。若不是胜算寥寥,她立刻就起身和这人打一架。然则恐惧催生的愤怒,终于被更紧迫的恐惧瓦解。面上生寒,咽喉解冻,抿紧的嘴唇颤了颤,虽然几乎是从牙缝里挤,毕竟挤出那三个字来:


“——打扰了。”


崭新的一天,从这么个堪称灾难的早晨开始,殷绮念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事情只会越来越糟。那个黄裙妇人倒是并没有说谎。殷绮念和同坐一张长桌的营员们在早餐后列队,被带往另一条走廊。继一番闯迷宫似的穿行后,迎接众人的是数节糟糕透顶的课。


众人被分发了统一的白纸和铅笔。第一个走上台来的讲师外表看着平平无奇,站定之后,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响震梁宇,接着开口,声如洪钟:


“到来!——澶氫箞浠汉蹇冨姩鍟婏紝鎴戜滑鎵娓存湜鐨勭棝鑻紝娈嬪繊鐨勭湡鐩革紝鏈鍚庣殑鍛借繍涔嬮敜!——到来!”


台下数十名学生听得瞠目结舌,纷纷把手中的纸笔撂下了。接下来的将近一个钟头,除了这句“到来”,学生们再没从他发出的长长音节里辨识出第二句人话,只是被其过于响亮的声音震得耳膜发涨。第二名讲师的表现同样精彩。他投屏了一段台阶,向众人极体恤地发问:


“各位觉得,这段台阶是向上走的,还是向下走的?”


学生们面面相觑。因为投屏的那段台阶只是一个单纯由线条构成的图形,连素描光影都不带。一人试答:


“向下?”


“何以见得呢?”


“因为…因为楼梯可以沿着下行。”


“可以沿着下行,就必须下行吗?要是下行到一半,底下发了洪水,不就又能沿着上行了么?”


学生不知该怎么接话,站在原地,只听那讲师顾自地讲了下去:


“——这段台阶,我们认为它整体是往上走的。因为向上的每一步都能跨出一个甚至更多的台阶,而向下的每一步,往往只跨出一个台阶而已。所以总体来看,这条楼梯是无穷地向上。”


这话显然不能服众,下边即刻有了嘈杂的反应。那讲师并不回应,只是微笑地站在台上,底下的声浪便直如滚沸而未离火的汤锅一般,交杂争动,毫无止歇的迹象。就在这时,前门被人叩了两下,四个灰衣人推门而入。


“劳烦了。”领头的一个道,“我们在找一名营员,住在西二走廊45号房一号床的。我们收到了他申领他的手机的消息,是前来答复他的。”


今早,为了保险,殷绮念仅在清单上申领了一些纸笔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总有人做出头鸟,她不必头一个去吃螃蟹。后排一个学生起身,朝来人走过去。从开口的语调上听,此人心里竟然多少还抱着一点子希望:


“是什么答复?”


领头的灰衣人微笑,上前一步,伸手与这倒霉蛋握了握,道:


“劳烦了。”


几乎就在同时,四个灰衣人绕到这人的背后,握着的手甫一松开,就将人押着肩膀擒住。其中一个伸手一拽,将那人腰间的束带拽了下来,缠绑在手腕上,如牵一只待宰的牺牲一样牵了出去。行刑就在门外的走廊里,落杖的沉闷声响、那人辗转于棰楚间的压抑痛呼,一时充满了整个授课厅。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劳烦,”


领头的灰衣人向那讲师欠了欠身,又道:


“据悉,这间授课厅里有人夹带了在营寨中所不允许的杂志,因此我们必须进行搜查。请各位十个一组,摘下领针,敞开领口,脱掉鞋子,站到前面的空地上来,并将你们的束带解下,在受检时举过头顶。”


殷绮念垂着眼听完这番话。她毫不迟疑地抬手,拆下领针,放在桌面上。


——与它并列摆着的,是之前拿到的那截铅笔,笔尾是一颗红色的橡皮头。她小时候,一直用这种老式铅笔。上课无聊、老师啰嗦、或者留的思考时间太长时,她就夹一根这样的铅笔,用橡皮头飞快地敲自己脑门,并让眼睛与之同频率地眨动。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有点强迫症,笔盒里的铅笔必须都是尖尖的,就像一根根小锥头。譬如面前这一根,已经被她磨得很满意。


十个复十个的人上去受检,然后无一例外,平安地回来。就连拖去外头捱打的那一个,也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夹带杂志的也不是他)。很快轮到殷绮念在内的这十个人上前去。赤脚踩在石地上,别人也许会瑟缩一下,但她自然不会。昨天一个下午,她已经习惯得不能更习惯。


几名灰衣人维护着列队的平直,没有一个注意到她。也许他们的机制根本不是“注意”,而只会被“触发”。此刻,这个女孩儿身上没什么可触发的,她既没有遮掩颈部,也没有脚步拖沓,她的脸色无比平静,就像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年一样,将解下的束带整齐地对折了,握在左手中,跟着队伍温驯地向前。


她的脚步轻快,她的姿态随和。


她打那领头的灰衣人身旁走过。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她面色一厉,扬起那条过于绵软、无法挥击的绳带,把它像一团烂稻草一样,劈手砸向他的面门。那灰衣人极敏捷,轻而易举地抬手挡开,另一手似鹰钳般伸向偷袭者的咽喉。众人尖叫逃窜,撞翻桌凳。被扼住脖子的一瞬间,殷绮念瞪着通红的双眼怒视着对方。然而,和早上的那次一样,她无法令视觉捕捉到的脸孔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


——只有她手中那根削尖的铅笔,它确凿无疑地扎进了那人的肩颈,甚至留下一个不致命的小小血洞。


【TBC】


下一棒:@阿清今天不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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